2019年8月17日 星期六

從專家到公民:我理解的社會心理療癒


「一個健全的社會,應該是一個可以對『人生自己負責』的適用範圍劃分界線的社會;一個能夠正確判斷『到這個部分為止,或許要自己負責任』,但『從這個部分以後,應該就不是自己的責任』的社會(pp.107-108,《反貧困:逃出溜滑梯的社會》,早安財經)。」

這句話,大約可以算得上我開始摸索這條路的起點,也是影響我極深的一句話


◎從個人到結構的光譜選擇

試著想像幾個情境:「一個在職場上領著22K,在台北租屋的年輕人,因為生涯與職場壓力困擾,願意付出每周1,200元到諮商室來諮商,這個時候心理師會如何理解他與他的困境?心理師又會如何評估諮商效果與自己的收費合理性?」

「一個性侵害加害人,為了假釋跟被再犯評估必須前來諮商,在諮商過程間不停抱怨制度及被害者引誘他,他其實並不是故意的,也沒有被制度好好理解,或是看來總是很正向,表達對自己行為的懺悔、對身體界線的理解,自己已經幡然悔悟。這種時候,心理師會如何理解自己的職業責任,究竟是對誰有責?又該如何擬定諮商目標?」

「一個諮商心理師在企業內部進行企業諮商,面對案主是一個重要計畫的負責人,但在諮商過程間表達對企業高層的不滿,以及手上握有眾多爆料資料,準備提供給媒體。企業高層一直憂心這種可能性,於是對心理師表示『如果這個案子的結果不順利,可能高層會再評估心理師職務對公司營運之必要性』。這種時候,心理師該如何面對案主的選擇,以及自己職務可能的動盪?」

「一個社會事件被害者,因為法扶諮商而結識,後因為冤案入獄服刑,服刑期間聽聞家族成員因為頓失依靠,情緒上有許多波動,家庭關係緊張,孩子都不願回家,寫信告知監外友人輾轉請求你能否到他家,為他的妻子跟女兒提供協助,他保證出獄以後一定會想辦法付費給你。這個時候心理師會如何評估能否提供協助?最重要的方向是什麼?」

上面這些都是虛擬、但可能發生的情境,我沒有最佳解,只是想試著提出來跟大家一起感覺看看,那不僅僅只是「個人」還有「個人以外」的許多。

身為一個諮商心理師,專業對我們的訓練多半在「案主是自己世界的唯一作者」這樣的概念下,然而,我並不是那麼喜歡「個人化」的論述方式,原因在於,我一直認為在「社會責任」與「個人責任」之間的這條界線非常重要,倘若專業工作者無法看到這條界線,則極端可能成為各種壓迫的共犯,我們極有可能成為協助大象好好待在冰箱裡的助力,而不是探問「為什麼大象必須待在冰箱裡」的人。


◎選擇「個人決定」犯下的那些錯

我曾經因為不敏感這條界線,而無法提供我的家暴個案好的幫助,受限於我自己的性別敏感度跟當時的家暴訓練不足,我問了許多「關係互動」的對話,而無法理解到「家庭暴力」不僅僅只是溝通,還有性別腳色,性別刻板印象,還有權力與控制,當然,還有國家的法律制度。

我曾經因為不敏感這條界線,而認為家暴加害者就是自己不願意控制脾氣,不願意減少物質成癮,是自己願意選擇這樣的生活的。直到漸漸理解到他所處的位置限制、腳色限制、性別限制、以及他目前的生活方式也有他想捍衛的尊嚴,因此他困難接受某種屈辱地幫助。

我曾經因為為了維繫關係、信任案主而不通報,也曾基於過分擔憂而重複通報,最後兩邊都沒有好結果,法律的界線與實際的關係跟流動的生命,到底合宜的界線在哪裡?於是,我開始試著理解國家的制度現況,以及是什麼讓法規制定者訂下目前的這些法規,目前的趨利避害在哪裡,下一個制度要前進的灘頭堡可能又是什麼?


◎個人意願、能動性與整體結構的複雜交織

然後,我開始一步一步地遠離「諮商室心理師」,試著把注意力放在「目前制度的趨利避害」,跟「那些還在受的苦」所指引出的「下一個灘頭堡」。

這條路的一開始,我只是想找份能運用專業,能讓我自己養家活口的專業工作,於是,我開始靠近「家庭暴力議題」,聽說裡面有許多不同的諮商補助,以及許多工作機會,然後,我漸漸地理解到這個領域的飽和,以及這個議題要往前進需要其他議題的協助了,於是轉向其他議題,包含:兒虐、兒童權益、性侵害、性別暴力、監獄處境、冤案受刑人、無辜者家庭、死刑、精神障礙、身心障礙、死亡權、無家者、無條件基本收入,便沿著這許許多多的議題,開始看到一張在台灣社會裡正透過制度張開的大網。

一張溫柔而理智堅毅地想接住所有墜落者的大網。

不是把人塞回某個冰箱裡,讓他繼續墜落。而是從制度張開網,接住他。


◎從「心理師」到「個人」

於是,我越來越不滿足於「心理師」以及這個職業所投影出的框架。但我也越來越迷惘,不太確定「我算不算心理師」,於是在這個概念下苦苦掙扎,至少有八到十年。直到我一點一點地移動,漸漸地擁有了不一樣的社群,漸漸地領悟到「『我』遠遠大於『心理師』」,這個「依靠專業創造出的位置取得薪水在社會上生存」的假設才被打破,開始回到「我」,比某個「專業框框」更大、更多可能的自己。

於是不再以「專業」、「專業倫理」的框架來思考,而是以「我能做什麼」、「我會什麼」來思考,能做什麼事,也漸漸地不以「哪裡有職缺」、「哪裡有錢」來思考,而是以「如何與這個社會共好」、「如何回應這個社會目前的心理需要」來思考。

理解環境,也理解自己,跳脫框架地存活。


◎從「專業」到「公民」

於是,身為一個「人」的各種思想劣勢、性格劣勢、認知劣勢,就會反應在如何思考議題前進方向的「能」與「不能」上,不喜歡衝突的自己,也就會擬出不衝突的策略,站在比較不會起衝突的位置,於是被指責「邪惡的平庸」、「沉默」,於是必須嘗試著在這樣的過程裡找到自己,找到成為完整的自己、有獨立想法的「個體」。

也在這樣的過程裡,找到自己的社會位置,跟自己的原生脈絡接軌,也理解每個指責的意義與位置,並理解自己的堅持跟這一切對自己的意義。不僅僅只是「心理師」,也不是「專業者」,而是「公民」。

然後,從議題中找到能量,如何給出更多地溫柔,更多的允許,對社會、也對自己,假使我堅持別人應該能活得有尊嚴、像一個人,那麼,我似乎也應該能活得有尊嚴、自愛自信、像一個人。

整合地,內外一致地,參與實踐、鬆動結構與溫暖包容循循引導並進地,專業素養。






※這篇文章是回應 Tarro Lee的《我眼中的七〇後諮商同溫層:從哪兒來,在掙扎什麼,欲往何處?》(https://reurl.cc/Xv1xa)的,感覺要轉貼,就必須寫些什麼,要寫些什麼好交代這一路走來的脈絡,好像就必須另起一篇,才能解釋清楚。

※本文內容只是我個人這些年對「心理專業」的思索,以及目前暫時理解到的前線,一定不完整、也必然不夠全面,但我嘗試著將這近十年的思索整理起來,拋磚引玉,希望有更多人一起整理自己對這個專業的想像,或是自己的理解,抑或是各種「非典型實踐」的樣貌,或許那也可能是「社會正義諮商」所期待的樣貌也說不定。

※這麼長的文章,感謝願意看完的你/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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